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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章 3-2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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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八七年初,寒潮南下,與沿海湧來的熱流相撞,擠壓成了南方城市的回南天。

許菡天不亮便睜開了眼,揭開潮濕發黴的被子,推醒身邊的老人。他就是在她被大黑狗咬傷後把她背到城裏討飯的老人,姓馬,別的叫花子都叫他馬老頭。那會兒馬老頭趁著許菡還留了一口氣,成天帶著她上人多的地方討飯。有一回碰上鳴警笛,街上的大學生開始四處逃竄,馬老頭也跑,卷了鋪蓋跑,唯一落下的就是許菡這個活生生的“孫女兒”。許菡躺在地上不動,她動不了。有人從她身上踩過去,有腳板碾過她的胳膊,但都沒把她踩死。她吊著最後那口氣,睜著眼睛,看著青白的天和黑色的人。

後來警笛遠了,大學生跑光了,馬老頭回來了。

“丫頭,還留著口氣呀?”他蹲到她身邊,手裏拿著塊餅,一邊打量她半死不活的樣子,一邊大口大口啃著餅。餅裏的碎餡掉下來,砸在許菡臉上,又掉到了瀝青的路上。許菡不吭聲。

馬老頭啃完了餅,捏起那綠豆大小的碎餡,塞進了她微微張開的嘴裏。

從那以後,他每回買了餅回來,都會分給她一小塊。他喜歡吃帶餡的餅,白菜餡。

許菡胳膊上的傷就一天天見好了。她沒死,馬老頭還是帶著她到處討飯。他給她兩條細瘦的胳膊畫膿瘡,往她臉上抹煤灰。一到了馬路邊,他就讓她跪在他旁邊,自己也跪下來,在破鐵碗跟前抹眼淚。

馬老頭是個獨眼,腳有點坡,瘦骨嶙峋,一年四季披著件破舊發臭的軍大衣。他說他打過仗,眼睛就是被子彈打瞎的,軍大衣也是上過戰場留下的。許菡不信他。她知道那軍大衣是從計生委後院的垃圾桶裏翻出來的,就跟他倆身上蓋著的棉被一樣。至於他那只眼睛究竟是怎麽瞎的,許菡不知道。但獨眼總歸有個好處:一個獨眼的老人領著一個渾身膿瘡的孫女兒,就算不編故事,光往那兒一跪,抹兩滴眼淚,便會有硬幣哐哐掉進破鐵碗裏。

他們白天討飯,晚上睡在火車站,早晨天光未亮就摸黑去計生委的院子裏撿破爛。有次許菡翻墻時腳下打了滑,被當做小偷逮住毒打了一頓。第二天夜裏,馬老頭就領她去偷光了一個幹部屋裏的錢。大約都是罰款罰來的,數得馬老頭手發抖。

那晚溜出院子之前,馬老頭對著墻上“計劃生育好,政府來養老”的標語惡狠狠地吐了口痰。

很久以後許菡才知道,他其實不識字。

馬老頭偷到了錢,吃的還是白菜餡的餅,睡的還是火車站。

沒人聽說計生委失竊的消息,那些個大小幹部照樣忙碌奔波,席不暇暖。許菡和馬老頭卻再沒去過他們的後院。

晚上馬老頭總會把許菡留在火車站,自己不知上了哪兒溜達,深更半夜才回來。許菡偷偷跟去過,看到他蹲在公園的灌木叢後邊,顫抖的手捧著一張薄薄的紙,拿粗糙發黑的手指壓住一邊的鼻孔,把紙上白色的粉末吸進鼻子裏。

幾天之後,馬老頭不再往公園跑。他又去了那個橋西的市集,連著兩天不見人影。

第三天,兩個男人把他扛回了火車站。他被打得鼻青臉腫,摔到地上,還發著抖,揪住其中一人的褲管,嘴裏淌出口水,哆哆嗦嗦地講著什麽。許菡聽清了,他說的是“再給我一點”。

“這是你爺爺?”那人一腳踹上他的腦殼,擡頭看縮在墻腳的許菡,操著一口東北口音說,“他欠了咱錢。你有沒有?”

許菡看著他們,不說話。

另一個人踩住馬老頭的腦袋,把它踩在水泥地上,用力地碾。

許菡又去看馬老頭。他抓住那褲管的手垂下來,人已經沒了聲。

那人擡腳,作勢要跺上去。

她說:“我有。”然後脫下鞋子,從鞋裏掏出幾張鈔票。

等那兩個人走了,許菡才站起來,拽著馬老頭的胳膊,把他拖到了墻腳。

他額頭上破了個大口子,鼻子也磨得血肉模糊,一臉猩紅的顏色,卻瞪大了眼睛,好像要把整個世界瞧清楚。許菡拿衣袖擦他臉上的血,他瞪著眼看她,張張嘴說:“丫頭,你會講話。你不是啞巴。”

“我會。”她低下眼睛,“我不叫丫頭,我叫許菡。”

作者有話要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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